王辰院士呼吁给医生“配助理”，在中国行得通吗？

医疗工作的重点到底是短期内的性价比，还是长期良性循环的医疗发展？

撰文 | 凌骏

医生助理在美国已经有50多年的历史，替医生省去了众多无需亲力亲为的诊疗环节，让医生能够专注最核心的医疗实践，潜心前沿医学研究。

中国的私立医院和医生集团率先出现了医生助理岗位，但定位却五花八门，这和美国医生助理专业化、同质化的职业发展概念大相径庭。

源源不断的“廉价”规培医生成为了公立医院医生助理最大的“人才库”，虽然为医院节约了成本， 但承担太多的初级医疗工作与临床琐事，却与“规培”最初目标背道而驰。

美国的医生年薪20-50万美金，医生助理年薪10万美金。而以我国目前的行业准入和待遇标准，是否有医生助理职业的生存空间？

与日俱增的病患、稀缺的专家资源，当今中国的医疗，正面临着这样的窘境，繁重的工作让医生们叫苦不迭，专家临床、科、教研一手抓，疲惫不堪却又无法高效发力。即便这样，多数患者仍觉得缺少足够且有效的医患沟通时间，看病难、看病贵。

在2021年全国政协会议上，中国工程院院士王辰提出建议，我国的医学教育应设置国际上已证明可适应行业需求的医生助理专业，分层级培养医务人员，形成合理的医疗人力资源结构。

医生助理是医生的秘书吗？在深化医改的探路中，医生助理能否就此走进中国的医疗史，又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王辰院士说的医生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在美国生了病，想一进医院就见到主治医生，可没那么容易。美国的医生就像生在“深闺大院”之中，而医生助理，很可能就是你“敲门”时，第一批回应的人。

医生助理在美国已有50多年的历史。1965年，杜克大学开设了首个针对医生助理（Physician Assistants. PA）的培训项目，首批四位学员在经过9个月的医学培训和15个月的临床轮岗后毕业，医生助理这一职业也正式走入了人类医疗史。

二战后，美国的患者增加，通科医生数量急剧下降，医疗开销上涨，贫困人口难以获得医疗资源，而由于医生助理的培养成本与医生相比较为低廉，设立这一岗位有效地缓解了当时美国医生资源短缺的困境。

美国梅奥医学中心（Mayo Clinic，中文官方名为妙佑医疗国际）消化内科华人医生郑挺介绍，美国医生助理的定位是具有医学背景的中层医务人员，其从业执照属于从属性执照，需要挂靠在一名医生名下方可行医。

在诊疗过程中，医生助理负责首先对患者的体征、病史、服药史等基础信息进行收集，再根据自己的临床经验，判断是自行筹划检查和治疗方案，还是进一步向上级转诊，但程序上，所有医生助理的诊疗决定均需上级医生确认。

以全科门诊为例，由于前来就诊的通常是一些相对“健康”的患者，部分人的全流程诊疗在医生助理环节就可以结束。而在消化科、神经内外科等领域，患者的病情相对复杂和严重，多数人最终都需要面见主治医生。

在人员配置方面，外科通常需要较多的医生助理。郑挺对“医学界”说：“例如在骨科，由于医生需要忙于手术，且病情诊断相对简单，医生助理可以完成从诊断到术前指导等一系列工作，由医生直接处理最核心的医疗环节。

根据不同州的法律，现在医生助理在美国的执业范围几乎与医生相同，包含了评估诊断、制定治疗计划、开具处方与协助手术等。根据美国国家医生助理认证委员会统计，截止2017年末，全美共有123,089名医生助理，同期，美国有超过985,000名执业医师。

在美国，医生培养实行的是精英教育4+4+X模式，即4年本科学习，4年医学院学习，3-7年住院医培训（根据不同专业），如果要成为亚专科医生，还需要进一步申请专科医师培训项目，成为职业医生后，平均收入在20万至50万+美元不等。

“这样的定位使得美国把服务病人的标准定得很高，往往会导致医生一天看不了几个病人。”郑挺说，“而医生助理的存在就是为了通过设立一个相对‘廉价’的专业医务工作者群体，替医生省去无需亲力亲为的基础诊疗环节，节约医疗成本。”

“同时，医生助理也很好地改善了医疗资源分布不均的问题。在医生资源较少的乡村、社区医院，以及需控制成本的小规模私立诊所，经常会出现一名医生配备多位医生助理的情况。”

医生助理，“打杂的”，还是“专业的”？

据统计，在美国、加拿大等医学发达国家，医生与患者的平均沟通时间为17.6分钟，而在我国条件较好的三甲医院，由于患者太多，平均每名患者的问诊时间仅为5分钟。

在这样的情况下，提议在我国设立医生助理专业和岗位，似乎是合理分配医疗资源的有效途径之一。

但其实“医生助理”这个岗位中国也已经存在，扎堆在了私立医院和医生集团。“医学界”通过某招聘网站搜索发现，仅近期，就有超过100家各类私立医疗机构提供了医生助理岗位。

张强医生集团创始人张强向“医学界”表示，高端私立医疗机构和医生集团由于聘请的都是顶尖医生，医疗服务定位高，且自主性强，所以率先出现了医生助理的需求。

目前在张强医生集团里，大约有20名左右的医生助理，教育背景均为护理专业，主要职责是包括辅助护士的护理工作和帮助医生进行患者管理，包括互联网资讯预约、分诊随访、管理电子病历等。

“我们医生助理的职责范围很广，并且会根据情况灵活调整，不仅在流程和服务上方便了患者，也替医生分担了琐碎的工作，让他们能专心为患者提供优质的医疗服务。”

“但与美国不同的是，我们的医生助理无法进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中规定的诊疗行为，不能下诊断，更别提开处方。”张强说。

在张强医生集团中，医生助理的身份更多倾向于“助理”。而对于上海嘉汇国际医院儿科医生朱艳来说，情况却截然相反。

来上海嘉汇国际医院之前，朱艳已经在上海交通大学附属儿童医院积累了丰富的临床诊疗经验。目前她是院内的儿科副主任医师，但除了作为一名医生进行日常的诊疗工作，她还有一项职能——儿科主任滕国良医生的医生助理。

“部分患者在滕医生30分钟的问诊过程中是无法彻底确诊或制定治疗方案的，这时候病人会进一步转到我这里，由我去执行滕医生开具的各项检查，这个过程中我也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查缺补漏’，最终再和滕医生一起讨论做出诊断，并制定相应的治疗方案。”

“而一些在门诊无法‘解决’的患者也会转到我这里，我会根据个人经验对患者病情进行判断，选择直接处理还是进一步转至不同细分专业的医生。”朱艳说。

实质上，尽管社会办医的发展萌生了医生助理岗位，但其定位却五花八门，在招聘网站上，不同机构医生助理的职能范围从预约接待、品牌宣传、仪器维护清洁、医疗文书书写，到辅助诊断、查房随访各不相同，这和美国医生助理专业化、同质化的职业发展概念大相径庭。

正在美国攻读医生助理硕士项目的中国学生王月（化名）告诉“医学界”，在美国，医生助理是一个热门专业，其工作强度没有医生那么高，教育难度、时间和经济成本也远低于医生，但收入却很可观，入职后的平均年薪在10万美元左右。

申请医生助理专业，需要累计满一定时长的医院实习经历（500-2000小时不等），在本科学业（不分专业）结束后，考取为期两年的医生助理硕士项目。

职业晋升方面，医生助理没有纵向发展渠道，也不能成为一名医生，只需专精在自己的医疗环节中，这保证了其在不同科室，尤其是需要根据病情进一步细分亚专科的领域初诊的准确率。对于一名从业经验丰富的医生助理来说，临床诊断经验甚至可能超过一名医生。

王月介绍，对于另外一些非诊疗行为的日常工作，美国还有一个专门的岗位，叫医学助理（MA, Medical Assistant），其工作职责包括回答患者的询问和预约服务，录入患者病历和信息等，从业人员无需医学背景，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就可以上岗。

“对医生助理来说，无需考虑过多的高端医学技术与科研，也不用考虑其他临床‘琐事’，既不用做‘深’，也不用做‘杂’，只需做‘专’就可以了。”王月说道。

有规培生了，还需要医生助理吗？

在世界范围内，医生的培养和使用成本都是高昂的，如何能最优化医疗人力结构，是一个需要长期研究和发展的课题。

中国私立医疗机构和医生集团的“医生助理”并没有形成共识化的行业标准，更多的是根据不同医院的规模、定位、理念、医疗饱和度等自行制定招聘与职责标准。

而公立医院的情况更显复杂。站在医院管理者的角度，我国医学教育里本就没有医生助理专业，设立新的岗位需要额外的编制和经济成本，而源源不断的医学规培生即具备专业的知识背景，“价格”又极其低廉，似乎成为了医生助理最大的“人才库”。

住院医师规培的明确目的是通过临床实践，培养出具有较高理论专业知识和操作专业技能的高级人才。但实践中，在医疗挤兑现象最严重的大城市三甲医院，规培医生加入后的实际作用，更多的是为了缓解医生繁重的工作量。

根据不同住院医规培生在社交网络的反馈和讨论，不同科室与医院，规培的实际工作包括写病历、值夜班、辅助医生坐诊到一些列手术辅助操作……

郑挺告诉“医学界”：“美国年轻的住院医规培生也和医生助理的工作有重复，但规培医生工作的重心主要还是放在参与前沿医疗的实践与学习讨论，他们的目标是成为一名精英医生，承担太多的初级医疗工作看似能为医院节约成本，但却不利于个人的职业发展。”

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医生孙裕强认为，对公立医院来说，规培医生确实能分担一些基础工作，但医生助理的增设不应只是出于“缺人干活”的考虑，而是需要管理者对整个医疗系统核心价值观进行全盘思考。

2018年，孙裕强以访学的身份，前往美国梅奥医学中心参与临床研究。他告诉“医学界”，美国的医生助理只是体系里的一环，是基于均质化医疗服务的前提，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岗位职责，并按照既定的流程去处置，长期的实践也让其中每一个环节都相对可靠，在各级医务人员和医患之间形成了信任关系。

孙裕强描述了一段他在美国医院的见闻，一个意外骨折的患者，挂号后被指引入专门的诊室，首先由医生助理进行初步检查，并询问是否需要止疼。如果需要，护士就会前来根据其临床经验进行二次判断，达成一致的情况下由医生助理开具止疼药，而后再预约影像检查，转诊至影像科医生。紧接着会有财务人员前来对接，商讨具体的支付方式，最终才面见主治医生。

“从患者进医院到见到主治医生，大概用了2个小时，这个过程中根据患者病情的轻重缓急，还会有不同的应急预案。”孙裕强说，“虽然不是所有医院都如此细化，但这是美国医疗的一个大致框架。”

“但中国的国情有所不同，一方面患者无法接受如此漫长的就医时间，另外中国患者普遍依赖专家医生，即便是小病，也并不信任非医生以外的医务人员，这种情况不改变，设立再多的岗位都是多余。”孙裕强说。

孙裕强认为，医生助理只是医疗改革中的一个缩影，短期来看，如此细化岗位和流程，确实看起来“低效”又“高成本”，“吃力不讨好”。但一旦这一制度在实践中逐渐完善，医生可以从繁杂的工作中解放，有更多时间实践前沿医学，而中低层医务人员也能保证其职业权限内医疗行为的准确性，患者也会逐渐适应这一制度。

“医疗工作的重点到底是短期内的性价比和效率？还是长期良性循环的医疗发展？这涉及到核心医疗价值观的问题”，孙裕强说。

中国有条件设立医生助理吗？

纵观医生助理在美国发展的条件，是因为美国首先确立了医生的精英地位，然后对医疗体系中各层人员的学历背景、职业责任、薪酬待遇进行明确区分，细化岗位，形成清晰的纵向职业梯队。在这种模式下，医生助理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在中国，如孙裕强所言，设立医生助理岗位不仅仅是单方面的“需求”问题，更是细化岗位和流程的需要，要求管理者率先做出更有前瞻性的顶层设计。

上海嘉汇国际医院儿科主任滕国良认为，美国医生助理的模式值得借鉴，而在中国目前的医疗实践中，其实也有对类似的模式进行探索。

“国内不是没有医生助理的概念，但它往往以医生团队的方式去执行，比如一个主任带着2~3名主治，再带着5~6个住院医生，负责一整组的患者，在治疗过程中形成分级。”滕国良说，“包括我们的分级诊疗、三级查房制度，其实都是为了更高效地利用医疗资源。”

“但与美国不同的是，我们的‘医生助理’不是一个明确的医务工作者岗位。由于我国目前没有对应医生助理的执业执照，缺乏相应的法规对其诊疗职能和责任承担进行划分。”

对此，滕国良认为，国家可以尝试开设医生助理执业执照，先对医生助理的执业范围和责任予以划分。此外，由于我国医学生在本科学习中就已掌握了基础的医学知识，应有效利用这一资源，由年轻的毕业生自由选择考取执业医师资格证，或是“医生助理资格证”。

“住院医生和规培医生终究是要往‘上’发展的，当下一批人员进来后，高年资医生又要对新人从头培训。” 滕国良说，“如果能让医生助理成为具备医学背景人才的固定岗位，就可以形成人才梯队纵深，在初级诊疗工作上医生也可以‘放权’，缓解压力。”

张强认为，在医生之“下”设立一个中层医务工作者岗位，行业定位和待遇标准是决定能否形成就业渠道的前提。

“医学界”曾于2019年发起关于中国医生薪酬现状的调研，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医生税前平均年收入11.7万元人民币，而收入分布集中在“6至10万”的达到42%。此外，王辰院士在2020中关村论坛上曾指出，中国职业医生中目前仍有40%没有本科学历。

张强告诉“医学界”，目前我国医生的平均待遇太低，这是制约医生助理岗位形成的客观因素之一。医生助理的学历和收入标准需要参考医生，在中国，除了大三甲医院、高端私立医院和医生集团等，对一个普通的医疗机构而言，用一个低于普通医生薪酬的收入，想要招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甚至拥有硕士学位的“助理”，几乎没有可能。

另外一方面，张强也认为，在我国现有的医疗教育体系下，暂时没有专门开设“医生助理”专业的必要。

“相比美国，我国医生的准入门槛太低了，对于很大一部分普通医学院校的毕业生，将来想要成为一名顶尖的医生，是非常困难的。”张强说，“我们可以直接把专科、本科的医学生率先作为医生助理的人才储备，一旦相应的岗位出现后，这些学生也可以有更多的职业选择：是回去做一名基层医生，还是去‘高端’医院成为一名医生助理。”

参考资料：1.The Birth Of The Physician Assistant. assistant/https://circulatingnow.nlm.nih.gov/2016/11/15/the-birth-of-the-physician-assistant/2.10 Things You Didn’t Know About Physician Assistantshttps://joinatlantis.com/blog/10-things-you-didnt-know-about-physician-assistants-2/3.Physician assistant – Wikipediahttps://en.wikipedia.org/wiki/Physician_assistant

来源：医学界

责编：韦晓宁

校对：臧恒佳

制版：舒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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